“山本老师,晚上好。”
补习班的学生们鱼贯而入,山本世界双手插袋,点头笑着目视着他们一一入座。
“老师,今天T恤上印的是什么人物啊?”
山本世界扯了扯领口,“上面是初代霹雳火,能力是火焰和爆炸哦。”
“所以”,他停顿了一下,“今天分析的文章是和热量相关的知识,可能会有点复杂,试试看跳过不认识的专有名词来提高阅读速度。”
世界指着讲台上方的挂钟,“十五分钟,开始。”
山本世界毕业之后干的最长久的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家补习社教英文,他不太习惯衣装革履的大型企业,也非常厌烦冗余的人际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被工作控制。
他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踏入办公室备课,晚上六点至九点教授课程,周末也只需负责半天。
他开设的课程是给还未开始备考的学生提高兴趣所用,选择教材和授课内容的自由度颇大,寒暑假也有大段时间可以休息。
这种既规律又散漫的生活正是他想要的,他喜欢每天熬夜打游戏,也喜欢有正常的社会交往,无论是看到学生们天真可爱的脸庞还是下班后和同事们一起饮酒聚会。
他相交的同事也大多和他性子类似,他自觉非常幸运,在成人世界也能结交到好友,毕竟他的学生时代常年在太平洋的两岸来回移徙,很难保持一段长久的友谊。
他刚刚和数原龙友从夏威夷度假归来,皮肤都深了几个色号了。数原是补习社教授文科的前辈,皮肤黝黑,脑后扎着一把小辫,学生都很喜欢他简洁明了又轻松愉快的课堂氛围。
数原和他的作息大相径庭,时常天色微亮就开着吉普车绑着冲浪板去海湾训练,放假前他脸色凝重地摸了摸山本世界的肚子。
“你还是跟着我去夏威夷吧,你比刚入职时可胖了不少啊。”
山本世界哑然失笑:“前辈,夏威夷的日本人很多,你不用怕不会英语啦。”
数原啐了他一口。
他还是去了,清晨被数原从酒店房间拖起来的时候,他自觉活像只不能见光的吸血鬼,奄奄一息地坐在早餐桌旁喝着番茄汁。
每天腰酸背痛地躺倒在床上,隔天继续接受海浪的迎面痛击,很快他就有资格去挑选人生中第一块自己的冲浪板。
他扶着印着可爱大眼,身材比例夸张,动漫中刻板少女印象的专属冲浪板,在夏威夷的椰树林下,比着耶的姿势,和翻着白眼的数原拍下了合照。
山本世界生活的很愉快,他觉得。
教室的窗外是晚夏独有的深紫色。天空,大片的卷云轻柔的覆盖着,这个夏日最后的浪漫至死。
山本世界缓缓念出济慈的诗句,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每当我感到,美丽的你会瞬息离开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也许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凝视着你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of unreflecting love
我不会再沉浸于无忧的爱情中
底下的学生嬉笑成一团,
“老师,那个美丽的他是谁啊?”
山本世界笑着做着噤声的手势,很快学生们安静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悄悄地叹了口气。
没有谁。
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将来。
不是没有向往过,只是不对,时机人物都不对。
数原龙友也一直单身着,把酒言欢的时候也被人揶揄过,他讳莫如深的神情配合着躲避闪烁的眼神让人不好意思再去追问。
世界想,别人的故事是否也如诗人般形容的那么刻骨铭心呢?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小森隼,你真的好吵!”
山本世界窝在房间一角,略显尴尬地把自己挤成一团,以此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小时前,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日本桥的TOHO CINEMA,满怀期待着这场电影的首映。
而现在,他被迫和这场活动的负责人们共处一室,耳边充斥着数原的低声怒吼。
“小森隼,我是过来看首映的,不是来给你擦屁股的!”
“你们就没有PLAN B吗,亏你还做了那么久的公关!”
对面那个叫小森隼的年轻人不停摇晃着身体,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我哪知道那个随行翻译坐地起价啊,说我们合同上没写明细则,现在他只负责起居生活的部分,拒绝上台。”
“我气不过嘛,而且我有PLAN B啊,所以我就硬气地拒绝他了。”
“谁知道PLAN B被困在路上了,今天不知道哪个贵人出行,突然就交通管制了啊。”
“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数原眉头紧锁地看着他,“你怎么还是那么毛毛躁躁的。”
“我不管啦,这是我负责的第一个项目,前辈你必须帮我忙。”
“谁叫你的前任男友们,我的现任老板们都在出差,只剩你可以帮我了。”
山本世界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词汇,把脸埋的更深了。
一周前,数原龙友给了他两张电影首映场的门票,那是他钟意的美国超级英雄IP中的一部,不算热门,可惜他运气不好,一直没有抽中。
“拿去吧,你推特上都抱怨了好几天了。”
“这票子是我朋友给的,他们是这场首映礼活动的承办方。”
世界开心的要命,投桃报李拉着数原一起来参加,预备着看完以后请他大吃一顿。
一踏进电影院门口,数原就被人一把揪住。
“他来了吗?你说要送票的那个英文补习老师?”
“是你吗?是你吗?”
世界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被拖进了后台的休息室。
那边还在争吵,山本世界的面前静静地多了一个年轻人。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瓶气泡水,慢慢倒入水杯中。
“山本世界桑?世界桑对吗?”
“请问需要加冰块吗?柠檬片需要吗?”
山本世界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秀美面容,无措地摇了摇头。
对方礼貌地半蹲着送上了冰水和热毛巾。
简直就像是牛郎,山本世界胡思乱想着。
“其实世界桑是男主演的粉丝吧?”对方开口轻声问道,山本世界点了点头。
“那其实由你做他的翻译是再适合不过了。”
“首映礼演员上场的时间很短,最多只有半个小时,其中还包括了观众问答。”
“世界桑又那么熟悉对方,连对稿的时间都省去了,简直就像是为了这场活动量身定制的一般。”
“而且世界桑可以近距离和他接触哦,握手也好,签名也好,都可以哦。”
对方微微扬起了脸,朝他露出了无法抗拒的笑容。
“好……好吧。”
休息室立马人头攒动,世界被摁在了椅子上,一手拿着串场稿,一手做着抗拒的姿势。
“我不想化妆……”
佐藤大树上前接过粉扑,依旧耐心地解释着。
“台上灯光强烈,台下还有记者,世界桑虽然站在男主身后,但是还是要遮一下瑕疵,至少拍出来照片会好看一点。”
“世界桑已经很帅气了,只要稍微盖一下就好,不会很浓的。”
世界的耳廓莫名发红,他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称赞,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那个叫佐藤大树的年轻人明显也画了底妆,近看更显唇红齿白。他的身上混合着脂粉和香水的味道,是没有侵略感的浓郁花香,丝丝缕缕地沁入鼻底。
佐藤大树身体前倾,仔细地抹着世界发际线的边缘。他衬衫上的领结下摆垂坠着,丝绸质地的面料摩擦着山本世界的脖子。
世界有些心慌,这是他未曾体会过的。
所以之后的翻译工作反而显得不那么紧张了,尤其是当已经快要步入花甲之年的男主认出了山本世界穿的T恤是他第一部影片的周边时,气氛更加融洽了起来。
镁光灯打在了山本世界的后背上,炙热不已。世界看着小森隼流利地主持着整场仪式,衔接自然,笑容灿烂,一点都看不出刚刚撒泼打滚的模样。
而他,他只是误入了兔子洞的爱丽丝。
山本世界的奇遇在电影散场后就正式完结,数原龙友被小森隼架走去了after party,世界很快婉拒了邀请,搭上了深夜地铁回到了家。
洗漱完毕后的山本世界慢慢回过神来,跃跃欲试准备在推特上大肆书写一番今天的见闻,楼下突然传来了吵嘈的汽车喇叭声。
他刚刚酝酿好词汇,准备在心中大骂这些没有公德心的家伙们,接着就在喧闹的声音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世界桑,山本世界桑!”
“下来玩,一起下来玩!”
山本世界一惊,探出头去查看,数原龙友的吉普车就停在了正下方。车内的小森隼显然喝的烂醉,站立在天窗中央手舞足蹈的,数原龙友拉都拉不住。
山本世界迅速套上外衣冲了下去,他还想继续租住在这里呢,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
他也没能逃脱醉鬼的纠缠,只能答应一同前行。跳上吉普车后座的时候,山本世界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而自己就像是逃学出游的高中生一般。
前座的小森隼还在大叫着“去横滨,去湘南,去弗罗里达”,世界仰头望向泛着深蓝光影的天空,周遭景色快速地向后飞去,天空彷佛越来越低,探手便可触及。
于是他真的向上伸出手去,随即听到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他缩回了手,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佐藤大树。
大树倚着车窗,喝了酒后的双颊染着红晕,晶亮的过份的双眼粲然地看着世界。
车厢不停在晃动,山本世界移不开自己的眼神,时间的感知开始模糊,他们好像对视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那么一刹那。
数原龙友当然不会跟着小森隼一起发疯,车子跨过了彩虹大桥,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台场。
东京湾边上已经搭起了不少帐篷,小森隼脱下鞋子赤足在沙滩上狂奔,其余三人追都追不上。
终于跑累的小森隼张开双臂向后倒去,摔进了沙堆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紧随其后的数原龙友气不打一处来,终于逮到了机会,一边拍打着小森隼的脑袋一边骂道:“什么king of the world,你就是unko of the world!”
小森隼已经昏睡过去,数原不得已脱下外套帮他盖严,向世界和大树打了个手势。
“我去711买点水,你们坐会儿。”
“真的没关系吗?”世界内心吐槽,他不会是被数原打得脑震荡,昏迷过去了吧。
“没关系的”,大树笑着接口,“小森前辈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喝得太醉了,一头扎进了白滨前辈的衣橱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睡了一夜。”
世界哑然失笑:“那么夸张啊。”
“开心嘛”,大树司空见惯一般,“何况今天的活动是前辈第一次亲自主理,虽然有些曲折,最后也完美收场了,喝多了也很正常。”
“那么世界桑”,他拨了一下头发,转了过来,闪着粼粼水光的笑眼并不逃避的直视着世界,“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世界怔怔地僵在原地,佐藤大树的手指抚了上来,细腻轻柔的触感碰及脸颊,山本世界的一切动作好像被蛊惑控制住了一般,他动弹不得。
他想,脑海中是什么声音划过,是海风吗?
他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潮水倾覆而来,他无法呼吸。
大树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有沙子。”
世界维持着一个姿势良久,久到数原龙友回来的时候他都没法及时调整。
佐藤大树兴致勃勃地打趣着数原龙友,彷佛刚刚的一幕只是山本世界的幻觉。
世界低下了头。
“数原前辈,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大树笑靥盈盈地看着数原龙友。
“得了”,数原打开了啤酒,“不用猜就能知道你们在背后怎么编排我的。”
大树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你真的很了不起啊”,他憋笑着说道,“前男友们都能和谐相处,还一起开了公司。”
数原没有出声,过了半晌才吐出话语。
“不是我了不起,是他们了不起。”
“我算什么呢……”
世界并不清楚数原的过往,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得到零零星星的信息。
只是数原提及时的态度,冷淡疏离又带着苦涩,和他认识的那个健气男儿不太一样。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世界下车前在大树的轻声细语中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他抬头时,看到前排后视镜中反射出的数原饱含深意的眼神,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无法深究。
山本世界的生活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原本的世界井然有序,他把自己舒适地安在了一个搭建好的堡垒中,自得其乐,没有人会来打搅,他也不会主动离开。
佐藤大树只是敲了一下门,就旁若无人地冲了进来,轻而易举地拆除了护城的垣墙,山本世界还没来得及反应,大树就已经挤坐到了他的沙发里。
“世界桑,早安。不过我们两个的早安都不像是本地时间(笑)。”
“世界桑,晚安。今天又加班到好晚,社畜没人权啊(哭泣)。”
“啊啊啊,世界桑,白滨桑又和小森桑争执起来了,最后还是片寄桑出来围事才作罢。”
“世界桑,我又收到免费的电影赠票了,我们去看午夜场吧。”
“世界桑,有餐厅约我写稿哦,我们一起去吧。”
山本世界在办公室里默默刷着佐藤大树的SNS,这个闯进他生活的男孩,有着和他截然相反的圈子和天地。
他看着屏幕中的佐藤大树,穿着华丽的粗花呢外套,单边的耳环熠熠生辉。他们的生活就和他们的着装一样,五彩斑斓,花团锦簇。
每次见面的时候都是那么意气高昂,凑近细看才能窥见粉底下遮盖的黑色眼圈。
数原龙友站在他的身后,故意发出的低声咳嗽打断了世界的思潮。
“今天晚上放课后,我们出去喝一杯,好久没一起聊聊了。”
世界点头应下。
数原向他讲述了一个有着起伏的爱情故事,他不是讲故事的高手,世界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各种挣扎与无奈。
“所以”,数原没有看向他,“不要相信他们的话语。”
世界疑惑地望着他。
数原看进世界的眼底。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他们所追求的,和你所期望的,往往背道而驰。”
“在那种浮躁飞扬的环境下,他们热爱的是随性而痴醉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往往不可能长久,所以他们不得不一直追寻。”
“你如果陷入进去,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配合出演起来。”
“然后,你就只是成为了这场默戏的一个茄哩啡,一个临时演员,一个贵圈真乱的不具名谈资。”
“从头至尾,都只是他们的独角戏而已。”
“庄周梦蝶,他们就是那只扇动薄翼的蝴蝶。”
“你要回到现实中来,你所要的不过是平静而温暖的生活。”
“不要成为下一个我。”
世界沉默不语。
命运的齿轮已经发生错位,世界想,我阻止不了。
他在工作日的下午收到了大树发来的信息。
“世界桑,我们私奔吧。”
他不假思索地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东京车站的闸门口。
看到大树惊喜面容的刹那,山本世界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坐上了开往箱根的列车,大树随机询问着客房的空位。
“世界桑,这家温泉酒店有房间!”
世界觉得自己的爱意快要满溢出来,他们亲昵的并肩靠坐,在车厢经过幽暗隧道时接吻,下车时无所顾忌的十指紧握。
世界想,他的人生没有更快乐的时刻了。
不,其实还是有的。
客房自带的温泉烟霭缭绕,佐藤大树纤细的骨架,蜜色的皮肤,流过蝴蝶骨的水珠最终汇入秘境。
山本世界的大手覆盖了上去。
佐藤大树在隔天接到了电话,他委屈地可怜巴巴地开始更换衣服。山本世界笑着吻着他的手说,下次再来。
前台办理的时候,大树挥手让世界先去门口。
“我已经在网上付过钱了,签个名就行。”
世界却眼尖地看到大树从钱包里掏出了招待券。
世界愣愣地盯着归途列车的窗外,眼神无法聚焦。
这是一个月前订下的旅程,否则那种招待券无法使用。
而一个月前,他们根本不认识彼此。
睡着的大树被手机震醒,他拿起屏幕细看,起身往后列走去。
显示屏上清晰地反射出过于亲密的名字。
“你知道佐藤大树有固定男友吗?”
“是他们一直合作的摄影师,泽本夏辉。”
世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